17

    须佐之男大清早看见门外站着一群人类的小孩时,愣了一下。

    “大家今日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吗?”须佐之男蹲下身来,尽可能的与孩子们视线平齐,问到。

    “神明大人,今天村子里大家抓到了好大的鱼!”

    “好大的鱼~”

    “您要来和我们一起吃吗?”

    “这——么大的一条!村长大人说想请神明大人一起吃!”

    小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须佐之男笑着等他们全部都说完了,才开了口:“你们的意思我明白了,那我便同你们一起去吧。”

    孩子们得了须佐之男的首肯高兴地又蹦又跳,忙拉着人就要出发,滚圆的猫儿还睡在床上,看了一眼吵吵嚷嚷的小崽子们和娃娃头儿一般的须佐之男也没说什么,便是在得了须佐之男一句“镇墓兽我出门一会儿”后,又换了个姿势继续睡去了。

    一路上孩子们唱着语调奇怪的歌,词不达意的,但是都只是些年幼的孩子,须佐之男便一手牵着一个,由着孩子们带着自己一点点往村落里走去。

    这些日子须佐之男终于习惯了住在沧海之原。

    来自人类渔村的照顾源源不断地送往了须佐之男的住处,每每清晨打开房门,门口总是堆积着一堆食物或者别的,须佐之男早些时候前往海边村落时瞧见过,这个村子算不上富裕,家家都是刚好足够果腹的样子,但是虔诚和蔼的人们却依旧省出了吃食来献给他们的神明。

    须佐之男几次逮着悄悄来送吃食的小孩子们说自己并不需要这些,他能照顾好自己,可是第二天依旧有新的食物出现在门口,一来二去须佐之男也被磨得没了性子,便也收下了。

    如此反复,须佐之男便也成了村子里的常客,时不时便被邀请着去村子里坐坐,须佐之男想着左右无事,便也乐得和孩子们相处,跟着在村子里玩上一天,才回去安置。

    沧海之原忽然出现渔村这件事,他依旧没能想通是为何,问到村民,村民们也是说自己很久之前便一直住在此处,祖祖辈辈下来也好些年了,须佐之男虽觉得怪异,但也一时没有缘由可循,便只能点点头,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今日村里的村民们聚在一起,有说有笑,须佐之男挡了好几杯酒,热情的村民们盛情难却,须佐之男本就不善饮酒,如今自己还揣着个小的,更是谨慎了一些,推脱几次后便寻了处能看见大海的地方想着休息会儿,却不想刚坐下,才发现身旁早已坐了一位老者。

    “神明大人可吃好了?”老者早已年过七旬,但瞧着身子还是硬朗的,说话间雪白的胡须晃了晃,有着年长者的随和感。

    “多谢诸位的款待。”须佐之男笑笑,今日的饭菜可口,可是他却是因着怀有神子,胃口挑剔了起来,没能吃下几口便不想再吃了。

    “我们村简陋,能拿出手招待您的东西的确不多,还请您多担待。”

    “每日都能收到大家送我的东西,该是我说谢谢才是,村长无需介怀。”

    两人一来二去聊上了几句,其间村长的小曾孙跑来向村长讨要了一两块糖果,孩子们也凑热闹全都跟了过来,村长没法便去拿糖果,等所有的孩子都分到一颗糖果后,最后在须佐之男的手心里也得了一颗村长分给他的糖果。

    须佐之男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收下了。

    于是一大堆孩子们就围在须佐之男的脚边,向他索要着那颗糖果,金发的神明笑着将它给了孩子堆里最小的那个女孩儿。

    小孩子们总该是充满活力的存在,须佐之男看着远处嘻笑打闹起来的小小生命们,又想起了自己腹中的这个神子,他轻轻抬手抚过,想着,若是他的孩子能像这般可爱,荒应该也会非常疼爱他的……

    午时的阳光正好,初夏时节会有些偏热,须佐之男和年迈的村长坐在廊下看着孩子们玩耍,聊着村子里的一些小小趣事,须佐之男抬眸,便可看见远方的大海,此时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一颗碧蓝的宝石般缀在这处远乡。

    须佐之男便忽然想起了他的那位小友,也想起了那位小友曾和他提及的关于这片大海的事情,他看了眼身旁的老者,心下细想着什么。

    “我有一事想要知晓。”

    “哦?神明大人直言便是,若是老朽所能知晓的定然知无不言。”

    “我来时曾听闻,村子外的那处海以前吞噬过神明,”须佐之男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问上一问,“村长可知晓,是哪位神明?又是何时所发生的事情?而被大海所吞噬的是否就是你们口中……那位为你们带来富饶安定生活的神明?”

    “……神明大人既然问了,老朽也不好瞒着您,这件事虽早在我们村里是家喻户晓,但说来……也的确让人惭愧,”老村长捋乐捋自己的白胡子,皱着眉看来也是有些为难,但须佐之男问了,他也不好不答,“正如您所说的,被这大海要去的,是为我们带来安宁祥和生活的神明大人。”

    老人锤了锤自己的腰,直起了些身子,开始同须佐之男回忆起自己幼时所见所闻。

    “那个时候啊,我们的村子经常遭受暴风和海啸,人们也仅仅靠着打渔为生,算不上富饶,但勉强能过过日子。可是在海边生活,难免要看大海的脸色,若是遇到风浪太大无法出海,那么那天我们一家必然要饿肚子,我那时也不过半大的孩子,总是饿得哇哇大哭,哈哈哈哈哈哈……”

    村长说着说着,甚至自嘲般地笑了起来。

    “出海死一两个人已然是常事,但日子总要过的。可那位神明大人却从海中来了,很突然的,却不想,我们竟是迎来了一位不得了的大人物。神明大人住下后,告知村里的大人们何时可以出海,何处可以捕捞到大鱼,何日海上会有大风浪所以不可前往。起初大家都是将信将疑,毕竟那位神明不过也是个少年人的模样,小孩子的外表总是得不到人信服的。

    但长此以往下去,大家发现若是听了神明大人所指示的,出海变得顺利,也总能带回大鱼,偶尔还能发现些珍宝,这个小小的渔村开始吃饱了饭,也不再有人因着大海上突然出现的风暴而死去,我们村迎来了难得的幸福祥和的日子。”

    老人说着咳嗽了两声,望向前方,须佐之男顺着老人的目光看去,看见不远处的孩子们在阳光下奔跑着嘻笑打闹。

    “神明大人为我们带来了食物和安宁,村民们将打捞到的大鱼还有发现的珍宝拿去村外售卖,渐渐的,村子也富饶了起来,有了大船,也有了可以遮风挡雨的房子,而我们一家人再也没挨过饿,村民们的生活都变得有希望起来。这些,都是那位神明大人赐予我们的,我们也由衷的感谢着神明大人的到来和恩泽。”

    “如此说来,定然是一位非常温柔的神明。”

    “是的,是一位非常温柔的神明大人……我幼时远远与其相见过一面,老朽便记了这一辈子。”

    他独身站在光里,转身时可窥见那般柔和的面容。

    真的……是一位非常温柔的神明。

    “从村长你的口中听来,村民似乎都选择跟随了这位神明,可为何他会被大海……”

    “唉,人心不足啊,人心不足……”老者听闻须佐之男未能说出口的话,刚才还出现在脸上的憧憬和喜悦在顷刻间消失,老人站起身来,走路蹒跚,支着拐杖也是颤颤巍巍,他背对着须佐之男,不敢去看神明的脸色,“那时我虽年幼,但是渐渐的,从一些村民的脸上也看出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在某一日,神明大人告知我们的事情,变得不再准确。大人们不再能寻到大鱼的鱼群,也不再安全稳定的出海,村子里瞬间萧条了下来,也有不好的传言四起。”

    “传言?”

    “传言说,是神明大人没了神力,不再能为我们指明方向,也有人说,是我们没有照顾好神明大人,所以神明大人开始欺骗我们,更甚者,有人传闻,神明大人一开始便是假的,所指引之事只是巧合,一切都是骗局。我虽年幼,但亦知晓这种事如何可以用来行骗,定然是不能的,可是村民们早已被金钱和利益蒙蔽了双眼,他们开始对神明施以拳脚棍棒。我再一次见到神明大人的时候,他身上的早已是伤痕遍布,村民将高贵的神明大人关在暗无天日的房内,不给食物以及水源,若是恰逢暴雨天,神明大人还会迎来他们的一顿棍棒……”

    老者说着说着,嗓音间的沙哑和泣音再也无法遮掩,须佐之男坐在原处,手轻轻抚上腹部,不知为何,听到此处他似乎不大舒服,就连腹中的孩子都有些不安。

    “怎么会这般……”

    须佐之男有些无法想象,一位曾给予他们希望和庇护的神明,最后被他们踩在脚下任其蹂躏欺辱,在他的认知之中人类虽不是尽善尽美的存在,但一直都是与神明同去同往,两者之间相互调和,可为何在老者的口中,这样的人类让他觉得如此陌生。

    “最后……竟是有人提出,若是神明大人已经失去了力量,那么不如……不如将神明大人献给大海,以此说不定还可以平息大海的愤怒减少海啸的侵袭,”老者的声音以及很是沙哑,可是须佐之男还是听清了,他猛得站起身来,不等他多说,老者继续道,“最开始,也有人念及神明大人从一开始为村子带来的利益不赞同这样的做法,可是随着神明大人的指引越来越不准确,第二次,第三次,终于,再也没有人反对了……”

    “你们,难道……”

    老者缓缓转过了身来,如预料般的看见须佐之男的脸上竟是有了往日里从未有过的表情。

    “于是在某个夜里,虽并不知晓大人们要去做什么,但是那时淘气的我还是趁着大人们聚集着出了门,便和一群孩子们去后山上玩了,而也就是在那样漆黑的夜里,我们的神明大人,被村民驱赶进了那般冰冷的海水之中——村民们将他献给了这片大海。

    说什么大海吞噬神明……那都是骗人的,无非就是那些个活下来的人们想将自己当年的罪孽洗刷干净罢了,将神明献给大海妄图得以恩惠?怎么可能呢……就连大海,也是爱着神明的……那样的滔天巨浪摧毁我们村庄的时候,我和一众孩子若不是恰好待在后山之上,怕是现在也无法站在您的面前同您说这些了。”

    老者讲到此处,竟是气愤地锤了锤自己的胸口,像是满腔怒火难以得到平息,又像是在怨怼曾经的自己过于年幼什么事都无法做到,唯有苟活至今,向他人讲述曾经全部的真相。

    神明从未欺骗人类,是人类抛弃了他们的神明。

    于是神明回到了他该回去的地方,而大海收回了本不该属于这些人类的所有。

    须佐之男听着老者最后的话语,就连他自己也不知为何心中会忽然升腾起的怒火。

    神明高居端位于天,人类繁衍生息于世,神明与人类永远无法一样,这本就是常态,可不知道为何,须佐之男的脑海里全是那位被村民驱赶进大海之中,在那一刻死去的神明。

    他在被送入大海的那一刻后悔了吗?

    他在被冰冷海水包围的那一刻害怕了吗?

    腹中的孩子不知是听了这个故事感到不开心,还是因着须佐之男忽然沉寂的心情变得不安,小小的生命在这一刻竟是鲜活了起来,让须佐之男下意识的去护住自己的孩子,赶紧调动着信香去安抚着体内的神子。

    但须佐之男再也无法忘记,老者口中的这位神明。

    以至于最后他的小友牵着他的手送他回去时,两人走在岸边上,须佐之男望向一旁夜里漆黑的海水,都仿佛能看见那位神明在绝望之中被他曾保护着爱着的人类推向了深渊。

    繁星落在海中,今夜没有风浪,须佐之男无法想象出曾经这处岸边经历了何般模样的巨大海啸,但是他绕了些路,让海浪拍打上他脚踝的时候,他又往后退了一步。

    这样冰凉的海水,是他曾经也感受过的吗……

    须佐之男不知道,他甚至很害怕听到答案。

    “您今日似乎不是很开心……”他的小友牵着须佐之男的手,固执地不让他往海中走去,小孩子听信了大海会吞噬神明的传闻,自然他也害怕须佐之男出事。

    “嗯,听了个故事,”须佐之男便垂眸低声应着,脚下已经在夜色之中变冷不少的细沙松软,却不能让他有一丝放松,“听完有些感慨罢了……”

    “村长大人老是爱讲些奇奇怪怪的故事,都是些骗小孩的,您可千万不要被他骗了。”

    “好。”

    须佐之男点了点头,小友才终于笑了拉着人早些回去休息,可是须佐之男心中知晓,那不是什么哄骗小孩的故事,而是真的发生过。

    曾经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位神明在大海中“死去”,又在大海中“重生”。

    须佐之男注视着那片海,没了白日的喧嚣,此时唯有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点点星子倒映在海面之上,漆黑的海面之下暗潮涌动。

    和荒星海,真的好像啊……

    但是好像,今日有什么地方不同了……须佐之男看了看身旁的小友,又看了看缀着星光的海面,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为何今日的海面能倒映出这般多的星辰。

    须佐之男停下了脚步,他的小友疑惑地抬头看向金发的神明。

    直到这时,须佐之男才终于发现,原本夜夜高悬于天的那轮明月,不见了。

    “大人……荒大人……”

    荒听见有人在喊自己,他才终于悠悠转醒过来,手臂有些酸麻,该是刚才枕着压了许久,等荒缓过神来,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是又趴在书案上睡过去了,而身旁站着的是一脸忧心忡忡的御馔津。

    荒靠在椅背上环顾了一遍四周,唯有凄凉的烛火,没有爱人的温度。

    “荒大人……您真的,不需要去休息一下吗?”

    御馔津常年跟在荒的身边,看到荒这一阵子的情况,不免越发地担心起来。

    她的神王大人近些时日越来越显得疲惫,往日里对工作一丝不苟的态度如今却是自己去交份文书的时间便能趴在桌上睡着,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看着荒眼下越来越重的乌青,平日里的神情倦怠,换作往常,御馔津早该训着人推着荒去休息了,但是近些时日荒的反常却让御馔津不敢过多僭越。

    一切都是因为须佐之男大人的离开,一切便都不一样了。

    荒的反常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虽是平日在神王殿里理事的时候荒坐得端正,头脑清晰明了,尚能和那群迂腐的老东西争上一争,但是等私下之时,年轻的神王近些时日总是有些恍惚,可御馔津一直跟在人身旁,也不见人做了什么过多的事情,便是想着是否是因为须佐之男大人的离开。

    “荒大人您也该爱惜点身子……若是让须佐之男大人看着了,他也会难过的。”

    当荒从他人口中听见须佐之男这个名字的时候,准备去拿笔继续批阅请愿的手顿了一下,御馔津便知道这招有效。

    “看完这些就去休息。”荒却是望向面前这堆积如山的请愿,低声说道。

    “以前若是换作须佐之男大人在,此时您早该回去休息了,哪还能让您熬到现在的,想来须佐之男大人也是辛苦,为了您的身体总是守着时间,您却不爱惜自己。”

    “……”荒瞧着御馔津抓到了自己的把柄般不依不饶,便知晓今日无论如何都是犟不过对方了,也不知道自己这助手到底是跟谁学了去,现在也是越发敢同自己发难了,荒没法,只好站起了身来,“我去休息会儿,明日……”

    “明日我将按照老时间来接您。”

    御馔津几乎是下一秒就抢过了荒手中仍有些不愿意放下的请愿,终于让她逮着机会劝着人去休息了,稻荷的神明高兴还来不及,顺便也接过了荒接下来要说的话,恨不得立刻赶着人去好好睡上一觉。

    “……嗯。”荒轻声应了,他发现御馔津似乎和须佐之男在一些地方奇妙的相似。

    将荒送出了神王殿,御馔津叉着腰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开开心心地和它的一众小狐狸们整理起了神王殿。

    荒却是没回寝殿去休息,他回了人世,落在晴明的庭院之中,此时早已夜半三更,这样浓的夜色之中,荒习惯性地下意识去寻找那抹金色的身影,却想起来那个会在月色之下不管多晚都会等待自己的人此时已经不在此处了,心中万般滋味难以言说。

    年轻的神王垂下眼眸,径直走回了两人的那间屋。

    荒走进屋内的时候屋内陈设依旧如初,就连须佐之男同他同榻而眠的那床被褥都还在原处,只是被叠放整齐,若不是空气之中若有似无淡到快要彻底消失的琥珀信香在提醒着荒,他甚至都快忘记亲手将自己的坤洚送走已经过了许久时日了。

    他已经很久没能拥抱住他了。

    像是两人分开了千年后,再度分开了千年一般。

    荒站在空荡荡的屋内,不知该做什么,于是他抬起手去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月色正好从窗外坠入,落在他的掌心之中,而此时该有一个人去握住他的手,拉着他在屋外同他一起赏着明月,说,荒,今夜月色如你一般。

    神明的时间悠远,人世一日明明弹指一瞬,但是在这一刻,荒只觉得,好漫长。

    太漫长了……

    年轻的神王走到被褥旁,俯身坐下,最后歪倒在被褥之上。

    近些时日神力的使用程度超出了他的预估,让他显得尤为疲惫不堪,这件事他实在太过轻率,换作年长一些的神明若是知晓了此事定然都会好好训上他几句,可惜年长的神明无几,可惜他高居神王之位。

    便是知晓了也无人敢言神王的不是。

    可是荒此时只觉得疲惫。

    所有的思绪都像一个死结,让他再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顾虑。

    过久的失去了自己的坤洚的信香,体内躁狂的血液无法得到安抚,荒将脸埋入被褥之中,妄图从中寻得几分须佐之男那温暖的信香气息,可上面残留的信香实在是太淡了,根本不如平日里将人拥入怀中时那般浓郁,荒有些懊恼,却没有办法。

    见不到的人,无法寻得的信香,以及未能传达到的思念。

    荒陷在被褥之中,习惯了夜色的神明,终于在无边的孤独之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