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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

    须佐之男尝试着去喊了声荒,期盼着能得门外一声回应,可是除了窗框边上振翅而飞的鸟儿,须佐之男只能在被褥之中寻得一丝荒曾经来过此处的信香气息。

    他忆起在那个世界之中,山崩地裂之时,荒拉着他的手引他踏入星海寻得归家的路,也放开他的手让他一直往前走不要回头,寂静的星海,黯淡的星辰,以及此时此刻自己的天乾不在身边的孤独感,无一不在侵蚀着须佐之男的神经。

    可是腹中变得鲜活的小生命像是在替自己的父亲安抚着自己的爹爹,须佐之男抚上自己的小腹深呼吸着稳定住情绪,他尝试着站起身来,但身上的绵软无力让他差点又跌回被褥上,于是须佐之男动用体内的雷电之力,支撑着发软的身子硬生生扶着墙壁站起了身来,走向门外。

    等他推开隔门的时候,屋外空气之中的闷热感扑面而来,酷夏的炎热在平安京这一方小小的庭院之中随处可见,屋檐下垂落摇晃的风铃声响起,还在院落中挽着胳膊追逐打闹的小妖怪们停下了脚步,他们和须佐之男四目相对,下一秒小妖怪们便叽叽喳喳将须佐之男围了起来。

    “神明大人您醒了!”

    “太好了神明大人!您终于醒过来了!”

    “我去通、通知晴明大人!”

    场面一度失控,须佐之男从短暂的失神中清醒过来,还未弄清现下是个什么情况,小小的妖怪们便在他的耳边吵闹个不停,直到晴明和神乐的出现须佐之男才终于得以一份安静。

    晴明以须佐之男尚且需要静养为由将小妖怪们赶去前院玩耍,却不想前院的一群大妖怪们反而得了消息纷纷跑来看望须佐之男,一来二去,须佐之男的屋子里又是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妖怪。

    “须佐之男大人,您终于醒来了……”神乐趴在须佐之男的腿上,一脸担忧。

    “抱歉,我似乎睡了好一阵子。”须佐之男跪坐着将神乐揽进怀里,抚摸着女孩的头发。

    “您可有觉得有何不适?”晴明在他对面坐下,手中的折扇收好放在一旁。

    “尚无,一切都好,只是……我为何会在晴明你的庭院之中。”

    “是那日饭笥她们刚要出门采买,路过庭院廊下才发现您不知为何倒在地上,我们将您带回了屋内,花鸟卷和桃花妖为您检查了一二,好在无甚大碍,只是您一直昏睡多日,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原是如此……”

    须佐之男看了一眼靠在自己身边睡得正香的肥圆猫儿,他闭上眼去,回忆着自己失去意识前的种种,须佐之男忆起他穿过了茫茫星海前往回家的方向,更早一些时候是山崩地裂的摇晃,而荒牵着他的手……

    荒……

    荒!

    “等等!我、我睡了几日?!”须佐之男忽然提高声音抛出这个问题,屋内的妖怪还有晴明神乐皆是一愣。

    “从我们带您回来,已经是第三日了,您昏睡了三日之久……”一旁的紧那罗赶紧回应着。

    “三日……晴明,荒可有来到这儿?”

    “说来也巧,您回来这么久,荒大人一次也未来过。”晴明的屋宅内有结界,像是荒这样的至高之神来到此处定然是不会被他忽略的,经了须佐之男这么一提醒,晴明也才后知后觉发现不对劲起来。

    须佐之男跌跌撞撞站起身来,吓得一群妖怪赶紧去扶住他,须佐之男看了一眼扶着他的紧那罗,只是浅浅点了一下头作为感谢,便是想要离开屋内去往何处。

    荒没有回来。

    那个信誓旦旦说着自己定然会回来的人没有回来。

    虽是对荒有着十二分的信任,可是当须佐之男知晓自己回到现世三天了,荒却依旧没有回来这件事,他再也无法安然地坐在这里。

    即便根本不知该从何处寻起,他还是想要走出这间屋子。

    “须佐之男大人!您现在的情况还不可以随意走动!”神乐赶紧也跟着起身去劝着须佐之男此时该好好地休息,“您现在走路都还不稳!”

    可是须佐之男的脾性众人皆是知晓,如何拦得住,在场的妖怪们大部分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看见须佐之男想要去推开的那扇门突然从外面打开了。

    而屋外的走廊里,站着的是御馔津。

    “大家……为何聚集在这……”

    御馔津只是听了前厅留下来的妖怪们说晴明和一众妖怪都去了后院须佐之男的房间里,她才跟着过来了,但是没想到一打开门,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在了自己身上,即便是高天原的神明也对这般众多的视线感到为难。

    却不想,下一秒她的视线便被一道金色的雷光占满,等她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面前是一脸焦急的须佐之男,御馔津愣了一下,能在须佐之男脸上看到这般的表情,实属少见。

    “御馔津!荒……荒他……”须佐之男几番想问出心中所想,但一直碍于太过心急,也害怕从御馔津口中得知荒未曾回来的消息,停顿几次都未问出口。

    “啊,须佐之男大人,您也回来啦,”御馔津机灵,听见须佐之男开口便是询问荒,便知晓了须佐之男的意思,“荒大人已经于刚才回到了高天原,是他让我下来……”

    没等御馔津的话说完,一道金色的闪电巨龙自晴明的庭院升腾而起,等众人从这炫目的雷光之中睁开眼来,须佐之男的身影早已不见,该是刚才急匆匆地离开了。

    “哎呀呀,走得这么急,到底是发生什么了呀~”一旁的烟烟罗打趣着走到御馔津身边。

    “我想应该是须佐之男有些担心荒大人吧……荒大人前阵子同须佐之男人一同消失了半月之久,如今须佐之男大人回来后,荒大人也在今日出现在了高天原,想必两人之间应该是出了什么事吧……”

    “哦——那你可得好好和我们讲讲了。”

    御馔津本还在担忧着荒和须佐之男,却不想一抬头便对上了一众妖怪们八卦的眼神。

    金色的雷龙落在高天原上时一旁的小神明被吓得提着拖沓的长袖就跑,虽是高天原众人早已经知晓了须佐之男同荒结契一事,但是骨子里对于处刑神的畏惧害怕还是深入骨髓的,何况人今天回高天原来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一看就没好事。

    这神王殿刚传出失踪半个月的神王突然回来,后脚武神便跟了上来。

    莫不是……神王在外面偷吃被自家这个凶巴巴的坤洚武神逮了个正着?

    神王在外有了新欢偷吃,该判什么罪来着?缩在一旁的小神官们在心里想着些很不得了的东西。

    “将这些分类,之后交给……”

    荒靠在枕席边上,脸色不大好的样子,但是坐下的神官们却是自己捧着各自必须需要神王处理的事务安静等候在一旁,屋内井然有序地进行着被拖延的工作,但是下一秒突然闯入的金色身影却打破了这片宁静。

    须佐之男金属的战靴踩在神王殿的黑玉地板上,清脆鸣响显得高天原平日里冷酷残暴的处刑神有些着急,他几步并做一步走到荒的枕席边上,推开了还没来得及让开簇拥着荒的神官们,微微喘着气,看向在床榻上瞧来有些疲惫的荒。

    两人目光交接,鼻息间能闻到荒那让人冷静下来的松柏信香,有意无意地安抚着须佐之男那颗一直悬着的心。

    各处神殿的神官们在一旁左看看右看看,虽是有那八卦的心却还是想要惜命,带头的神官向荒请示后也不等荒回应便带着一众神官纷纷退下了,偌大的神王殿顿时少了翻阅文件的书页声和神官们汇报事务的说话声,唯余须佐之男匆忙赶来的喘息声,荒向后靠坐了些,随后向他伸出了手。

    几乎是在下一秒,须佐之男一个大跨步,上前和荒紧紧相拥。

    回到自己爱人怀中的一刹那,须佐之男听见了自己那声带着颤的叹息,荒也听见了,可是他现在唯有将怀中人抱紧一些,再紧一些,感觉着手掌之下透过衣料传来的温度,感受着须佐之男周身温暖的琥珀信香,感受着这份生命一次次被他拥在怀中与天命作斗争。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荒的手掌轻轻拍在爱人的背上,像是在安慰孩童一般的轻柔,荒放低了声音,他的手指能触碰到爱人颈后那处脆弱的软rou,那儿正散发着让他颇为喜欢的琥珀信香。

    “你怎么会回来的这般晚……”耳边是须佐之男闷闷的声音,明明是询问,却像是在怪罪,更甚者好像还能让荒品出半点撒娇的意味,这让他的天乾非常受用。

    “因为被伊邪那岐大人抓去了一阵子。”

    “父亲大人?”须佐之男一听坐直了些身子。

    “嗯,被伊邪那岐大人狠狠教训了一顿,才让我回来的。”

    “为何?荒你并没有做任何事为何会讨了父亲大人训斥的事情……莫非是因为我这次的……”

    “不是你的错,”荒也跟着坐直了些身子,他将额头抵上须佐之男额前的神纹,两人靠得极近,只要再一俯身便可尝到那抹柔软,须佐之男看见荒眼里自己鎏金的双眸,仿佛是一缕雷光缠绕上了真实之月,“伊邪那岐大人说得对,是我胆大妄为,也愚蠢无知,做事之前没有顾虑你的感受和处境,让你独自一人去面对未知的事物,而后又是无能,将你置于危险之中,伊邪那岐大人他并没有说错,错在于我。”

    荒犹记得自己被伊邪那岐抓着一顿训斥连头都不敢抬一下,但是伊邪那岐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这些在荒后来也都是清楚地认识到了,自上一次亲自见到伊邪那岐早已过了千年,千年后荒以一个有些尴尬的身份和伊邪那岐再度见面,却不想被抓着一顿狠狠地训斥。

    但是荒也听出了,伊邪那岐对须佐之男的担心,以及对自己的担心。

    “父亲大人若是说了些不好听的,你别往心里去……”

    须佐之男一时有些犯难,一边是自己的父亲,一边是自己的天乾,便是帮了哪一边都是心有愧疚,率真的金发神明只能柔声安慰着挨了骂的“小孩”,轻言哄劝着,却也悄悄说道:“父亲大人就是嘴硬了些,其实他也是担心你和我。”

    “嗯,我知晓的。”

    如若不是伊邪那岐在中途出手相助,荒甚至难以预料此时此刻两人该是何种境地,他实在不愿看须佐之男再次受苦,别说是在意,他甚至感谢伊邪那岐都来不及。

    远在黄泉之国的神明对于晚辈的爱,却以另一种有些极端方式表达了。

    如今一切尘埃落定,结果虽不如荒所预料那般,但已然是最好的了,他无法强求创造一个世界这般的结果必须达到自己的预期,他所想要的,永远都是须佐之男的情况好起来,即便是用他的生命作为代价……虽然这样的想法也成功地讨了一顿伊邪那岐的训斥。

    两人拥在一处,各自的信香在空气之中交融,变得柔和,让两人都为之迷恋不已,能看到现在须佐之男活蹦乱跳地出现在自己身边,荒已然感到足矣。

    他愿他的雷光永远安好,也愿他的所爱永远自由。

    荒再一次带着须佐之男来到晴明庭院之中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了。

    一时看到两个人再一次同时出现在庭院之中就连一众大妖怪们都雀跃不已,何论缠着须佐之男哭闹个不停的小妖怪们,但是唯有些个心细的式神们发现,荒似乎对须佐之男越发地保护得紧,往些时候还会由着须佐之男,如今却是须佐之男到哪儿,他便要跟到哪儿。

    此时两人正坐在前厅之中,向晴明等人详细解释着近些时日两人的来去,就连见多识广的大阴阳师晴明都诧异地以扇掩饰了自己脸上的惊讶。

    晴明知晓荒段然不会胡言乱语,但是面前这位新上任的神王居然凭借着一己之力构筑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仅仅只是为了帮助自己的坤洚修复神格,这般事情说出去,宛若一个惊雷落入冰潭之中,免不了是一阵流言蜚语。

    但是晴明看向面前正在说着什么悄悄话的两位神明,两人嘴角皆是带着笑意,如此,便也不用他去cao这份心了,晴明闭眼笑笑,感叹着原来至高之神们也会做出这般如同世人才会做的愚昧且有趣之事。

    但是等午后荒再一次请来高天原的医者为须佐之男请脉的时候,众人的八卦心再一次将荒和须佐之男的房间围了个水泄不通。

    年迈的医官抚着自己长长的白色胡须,眉头紧皱,须佐之男端正坐在案几前由着人帮自己把着脉,看面前的老人面色一会儿紧绷一会儿放松,甚至有趣,身旁靠着神乐,须佐之男空出另一边的手来拍了拍小女孩的头。

    “如何?”终究还是荒先看不下去了,先开口打算了老者。

    “神王大人,老朽……”老者还是如往日那般跪了下去,将身子低伏,声音有些发颤,“老朽仍未能觉察出须佐之男大人有何不妥,身子也依旧如往日那般……”

    “所以你还是没诊出来他体内如今怀有神子了是吗?”荒抬了抬眼眸,坐在一旁用手撑着头,脸上的表情不悦起来。

    此话一出,别说是年迈的医者,就连晴明一行人和一众妖怪皆是惊呼出声,神力顿时站起了身来,不可置信地看向须佐之男,又小心翼翼地坐回了须佐之男的身边,望向了金发的神明依旧平坦的小腹,急忙问到:“须、须佐之男大人!荒大人刚才说您……您……”

    “嗯,荒没骗你们,”须佐之男却只是笑笑,对于众人的惊讶他早已猜到,毕竟就连荒知晓他腹中怀有神子后都有了那般有趣的表情,他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感受着那个越发鲜明活跃起来的生命,“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我才发现,我的腹中已然拥有了一个全新的生命。”

    “武神大人!真的是太好了!”一旁的紧那罗也坐在了须佐之男的一旁,她喜极而泣的表情有一种独特的美,想起前不久她还在和须佐之男讨论着是否会拥有一个孩子,而如今须佐之男便带着这个孩子回到了大家身边,如何能不让人高兴。

    “是,那天多亏了你,我该向你道谢才是。”

    屋内顿时炸开了锅一般,妖怪们七嘴八舌的围着须佐之男说个不停问个不停,晴明的庭院之中分化的妖怪众多,结契者也不少,但是拥有子嗣的荒和须佐之男却是头一个,妖怪们生性便是好奇,对新生命更是充满了欣喜和期待。

    荒早已预料到是这般情况,只得给了年迈的医者一个眼神,将人带出去在廊下询问着。

    “为何这次依旧未能探知出神子的存在?”荒无任何的恶意,这位医者在高天原向来德高望重,往些时日须佐之男出征在外所受之伤皆是由他来医治,荒自然不会怀疑他的能力,但是一次便罢,如今第二次了却依旧未能诊出孩子的存在,反倒让荒心下有些许不安。

    “老朽确认真为其诊脉,但是武神大人无任何怀有神子的迹象,”医者听了荒简短的描述,须佐之男腹中拥有着一个全新的生命这件事不会有假,但是为何三番五次无法诊出这个生命的存在一时让老者也犯了难,“神明以身孕子本就无先例诶,且武神大人的身子本就与常人有异,如此看来,之前武神大人神格出现损坏加重,恐也是因为腹中神子……”

    “……有何办法吗。”

    “老朽自当尽其所学全部照顾好武神大人与腹中的神子,但是烦请神王大人万事做足准备,这个新的生命……不,这位新的神明本就来得突然,一切皆不可成为定数,还请凡事小心为上。”

    荒送走了年迈的医官,转头看向了依旧鸡飞狗跳吵闹不已的屋内,须佐之男早已被晴明的那堆妖怪围了个水泄不通,须佐之男轻柔地抚着他的腹部,脸上的笑容温柔。

    年轻的神王站在门口,再一次反复思考着老者的话。

    一切皆不可成为定数……吗?